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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 01. E Chord

  • Writer: June Song
    June Song
  • Oct 28, 2017
  • 19 min read

  她乖順地跟著素昧平生的女子走下地鐵,那人的霧灰秀髮在窈窕後腰來回盪曳,可爍望著那人微卷的灰藍髮尾,在後方羨煞此人身材的同時也開始反覆思考自己在一個初次來訪的城市,就這麼讓一名陌生人領著走真的沒問題嗎?

而且她的行李還在前方的陌生人肩上。

  怎麼會變成這樣啊……腦中不斷閃過各種詐騙新聞,名為擔憂的陰霾逐漸籠上心頭,越發頹喪的可爍完全和前方恣意晃盪他人行李的女子成極大對比。

  時間稍退回幾分鐘前的音咲公園,當時可爍才剛和在此相遇、進而相識的歌者分別,被他人挪塔所激發的靈感在腦海揮之不去,她找了一處較無人的區域,挑了個落有幾片枯葉的長椅入座,俐落地將麻褐布套內的吉他拿出,分別勾彈六弦,確認聲音的準度,細碎的亮銀在潔白的手邊若隱若現。

  仰起頭,兩片紅葉正悄悄離開樹梢,它們向下躍去,在空中輕盈轉圈,猶如一支脫俗的輕快雙人舞。她勾起嘴角,當旋律自心底湧出的剎那,就如反射動作般,她刷下琴弦。

  閃爍銀輝的挪塔這次清晰浮現於周遭,在沉穩的音節下安分低伏,她歛下雙眸,附有厚繭的指腹在鋼弦上姿意滑動,微涼的秋風撫弄栗色短髮,右耳的水鑽小耳釘與身旁浮動的銀色音符相互輝耀,晃著剔透晶瑩。

  頓了頓,她睜開眼,長捲睫毛下的眸子烙了好似蠢蠢欲動的挪塔,她的笑容更為愉悅,眨眨眼,迅速改變右手指法,彈奏的方式霎時切換成爵士樂特有的切分節奏,速度跟著漸快,潛藏樂句中、更甚高漲的情緒令她笑開了懷。

  在切分音流瀉而出的頃刻間,原先靜然的音符如同感知到什麼,遂踏起輕曼舞步,翩然攀升至上,燦若的銀冽流光摻入幾片由微風牽引來的落葉,時而捲上樹頭,時而俯往她的身邊兜轉,那樣隨心擺盪卻又注滿靈魂的舞姿正如她的演奏,在空幻的虛與熱烈的實間來回蕩漾。

  41吋的標準琴身就視覺上來說,對嬌小的她似乎不甚合適,然而連串行雲流水的彈奏不只顛覆主觀所見,同時證明了她對樂器的駕輕就熟,來到曲子的尾末,她已全然沈浸樂聲中,於燦色的銀流內忘情演奏。

上勾琴弦,她不刻意按壓弦面,任由最後一道音在空中響徹、延續、而後漸漸削弱,銀色挪塔也連同那單音淡淡褪去,就像風吹散了砂礫,最終消失殆盡。

她才因為能盡興演奏流露滿足笑意時,忽而蹦出的掌聲令她嚇得收起笑容,愕然看向一旁。

製造聲響的是一名身材高窕的女子,長及腰的秀髮染成霧灰色,富有捲度的髮尾則綴以灰調的深藍,她著了件高領的米白羅紋上衣與軍綠色的短版飛行外套,下身卻不怕寒地穿了條牛仔短褲配上漆皮的厚底長靴。

「小弟弟你很厲害欸!然後挪塔的光澤也很棒喔!」

不等人開口,至曲子開始沒多久便已在旁側靜觀的女子頻頻誇讚,待掌聲一停下,她也不顧對方的意願擅自蹦跳到長椅前,笑咪咪地坐於還一臉驚愕的可爍身旁。

「請問⋯⋯您是——」

「咦?」

女子忽然湊近,可爍因此將這人臉上的甜美妝容盡收眼底,甚至能嗅到側頸的柑橘調芬香,但這樣的舉動只讓她不解地退了些,處於極度混亂且困惑的狀態令左手下意識抓握幾下琴頸。

「抱歉!妳是女孩子嗎?我剛才不小心把妳當成小男生了!嗚、好丟臉喔——!」女子面露歉意,懊悔地吐舌,又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稍微拉開兩人的距離,掛回剛才那抹和善的笑,「小妹妹,對不起喔!不過啊,我是真的很喜歡妳的演奏!妳很熟悉爵士的調性對吧?表現的手法很不錯喔!」

儘管這名女子的舉止明顯有失禮節,但她直率的態度並不讓可爍反感,再加上對方對自己讚譽有佳,她不免害羞地撥弄短髮,含笑道:「沒關係的!我不介意⋯⋯然後謝謝您喜歡!」她將身子側往女子的方向,微微點頭致意。

「不用客氣啦!我才要謝謝妳讓我現在超有靈感的——咦?妳是今天才剛到這裡的嗎?」女子暼見可爍身旁的大背包,身為音咲市的住民都相當清楚這是座充斥各式旅人的音樂城,不需特意詢問她便能猜出可爍也是聚於此的其中之一,「再過一陣子就要傍晚了欸,妳找到住宿的地方了嗎?」

女子的提問讓可爍呆恍了幾秒,「啊!糟糕!」匆匆回神,她倉促地著手收起吉他,邊動作邊與身旁的人道:「感謝您的提醒!我完全忘了!」嗚、雖然順利進來音咲市真的像作夢一樣,但是,這裡果然是現實呢……暗自苦笑了下,要不是方才的提問,她恐怕會到白晝被夜色全面取代時才猛然想起吧。

  當她將吉他袋的拉鍊拉上時,正想揹起背帶的手被一隻彩繪粉色指彩的纖手覆上,她抬頭,只見女子笑吟吟地與她相視。

  「我可以問一下要怎麼稱呼妳嗎?小妹妹?」

  「我嗎?」儘管不明白女子突來的問句,她仍是有禮地答道:「請稱呼我Joy就好。」

  「好的!再來換我,我是姬琉(ひめる),田口姬琉,」不同於先前大喇喇的舉止,她朝可爍微微欠身,而在重新對視的那刻,她綻開光燦的愉快笑靨,「Joy,可以幫我個忙嗎?作為回禮我可以提供妳住的地方喔!」

  或許是剛意識到需要尋找住處的急切心態,可爍沒一點疑心,脫口問道:「真的嗎?我能幫上什麼忙呢?」

  女子回以頑皮的笑,眨了眨單眼。

  「總之呢,我需要妳跟妳的吉他!」

  「那個……我的背包很重吧?還是讓我拿好了!」

  待她們出了地鐵站,太陽已漸漸西沉,街景覆上古舊遮罩般的昏黃暮色,至於可爍憂慮的心情,則是被周遭熱鬧且懷舊的畫面一掃而空,不知不覺便以新奇的眼光跟隨女子走過一條古樸的商店街道,但一離開市街,眼前左擺右盪的行囊立刻提醒她幾分鐘前的焦慮。

  「沒關係啦!是我要幫妳拿的嘛!揹習慣這麼重的東西很容易駝背喔!」完全沒感受到後方的不安,姬琉稍微放慢腳步,讓兩人的間隔拉近一些,「Joy妳是從哪裡來的啊?」

  「嗯?我是從台灣來的,」沒成功將背包要回讓她有些氣餒,可爍只好以「感覺她不是壞人」這種連自己都感到天真的想法來自我安慰,「那田口小姐呢?本來就住在這裡了嗎?」

  「我啊——啊,我們快到了喔!看到了嗎?在斜坡上那棟!」姬琉笑著回望可爍,伸長手臂指向不遠處,似乎忘了回答剛才的問題。

  她輕輕側過頭,朝著指頭的方向看去,讓視野延伸,印入那雙靈動大眼的,是一間坐落於小坡上的日式宅邸,光是從此處不算近的距離眺望,可爍已能感受到那棟大宅子的氣派,傳統的日式外觀更為它添增不少派頭。

  「好厲害的感覺……!」

  「是嗎?其實也還好啦。」

  可爍看了看建築,再看了下名為田口姬琉的女子,不禁思忖對方該不會是什麼身世顯赫的大小姐吧?不管事實與否,這想法多少有安撫到她對行李的擔憂。

  走上那條兩側植有林木的坡道不需耗費太多時間,只消幾分鐘便已處於坡頂的可爍仰首觀望眼前偌大的木門,樸舊的門兩側是原色的水泥圍牆,鋪建在牆上的瓦片櫬有點點楓紅與枯黃,而牆後突出的雅致房舍也鋪了相同的鐵灰屋瓦。她注意到牆上的木製門牌,上頭出乎意料地並非標寫「田口」,而是以草寫的字體刻了音樂術語「a tempo」。

  還來不及詢問,前頭的人早已掏出鑰匙串開啟木門的鎖,推開門扉入內。可爍快步跟上,一踏入,她便發覺腳下的觸感有些變化,張望四周,圍牆內是舖填平整碎石的日式庭院,裏頭種植不少花草,她還能瞥見右方的角落搭有和式建築常見的木板平台,對日本文化接觸不深的可爍為扉內的景象大感興趣,呆站在門口環視,未察覺領路的人早在大宅的門前等候。

  也不打算催促,姬琉微笑候了片刻,才輕聲開口:「Joy!幫我關一下大門,然後要小心階梯喔!」指著自己腳下和房門相接的小階梯,朝對方招招手,轉身打開另一道門鎖。

  「啊!好的!」

  連忙帶上身後的木門,她小跑步到水泥階梯前,腳下傳來踩踏碎石的聲響。

  「阿一(かず),你在嗎——?」一步入門內,姬琉在與階梯同樣的泥灰色玄關張口叫喚,頓了下,發覺無聲無息的廊道沒半點回應,她坐上高過水泥地的木質地板,拉下小腿肚後的長靴拉鍊,隨意將靴子褪去一邊,「奇怪,出門前明明還在一樓的——啊,Joy,鞋子直接放著就好!沒關係的!來,拖鞋在這。」

  姬琉瞧見正在尋找該把布鞋脫至何處的可爍,笑著招手示意對方前來,從牆邊的木製鞋櫃拿出一對磚紅色的室內拖擺放走道上,接著再拎出一雙粉紫色、上頭繪有怪異顏文字的柔軟拖鞋,相當豪邁地扔到腳邊穿上。

  「好的,謝謝您,」可爍回以淺笑致謝,從水泥地踏上木質地板前不忘禮節道了句:「不好意思,打擾了。」

  將玄關的布鞋整齊擺好,也穿妥為自己準備的拖鞋後,好奇心的驅使又令她開始張望房內。一入玄關能見到的是一條廊道,右手邊是日式氣息濃厚的傳統拉門,包括走道的底部也是同樣的紙門,這條走廊沒啟用任何照明設備,然而門後發散出的橘黃微光彷彿將一道道拉門浸染夕陽的暖色,使得整個空間不至於太過陰暗。

  「阿一——?哈——囉——?」姬琉拉開右側的門,黃橙色的柔光在剎那間傾洩而出,灑落兩人腳下的木板。可爍張著大眼探頭,想看看第一間揭開面紗的房間是什麼樣子。

  ——是榻榻米啊。拉門後極富文化特色的淺綠地材讓她稍感驚喜,不過她更是欣賞房內的陳列:那是個氛圍十分愜意的和室,寬廣的空間隨興擺放色彩鮮艷的懶骨頭,牆邊的多個壁櫃不是擺了書籍、便是一張張的黑膠唱片或音碟,至於房內的溫煦光源,則是來自另一方敞開的拉門,可爍從門外的木板平台判斷那應該是她方才在庭院瞅見的。微涼的徐風溜過她的面頰,她瞇眼,感受如此舒適的沁涼。

  「那大叔不是出門了吧?」叨念著,姬琉啐了聲,闔上拉門,頓時讓走廊恢復先前的昏黃色調,「這邊這邊,我們去樓上看看好了。」她看向可爍時完全收起前句絮絮叨叨的模樣,和藹可親地帶領對方拐過廊上的轉彎處。

  可爍乖巧地跟從,不時打量周圍居家的裝潢,「這裡是田口小姐的家嗎?」跟著對方踩上木梯時,她終於提出自己一進門便油然升起的疑問。

  「哎呀!別再對我用敬語了啦!可以隨便一點的!然後家嘛——算是吧?不過硬要說的話我其實不住這就是了。」嘻笑著回望後頭更是不解的臉蛋,姬琉不多解釋自己矛盾的回覆,踏上二樓地面,在一旁等著隨行的人上來。

  走出階梯,可爍能顯易察覺到這層樓與下層微妙不同的氣氛,雖然地面都是採用紋路明顯的木板,但迎面的幾張類似客用沙發的擺設及一扇扇圍繞開放大廳的房門,隨即讓她聯想到這廳房像某種等候廳,那麼那幾扇門的後方又是什麼呢?有幾扇門邊還標有大寫字母A、B——

  「妳可以先把吉他放這喔!」姬琉的喚聲斷了可爍臆測的思緒,她拿下肩上的後背包,放置廳堂其中一張較大的L型沙發,拍了拍椅墊,邊碎念邊走向沙發旁的玻璃門,「到底去哪了——喔!找到啦!」

  突來的叫嚷使可爍抬起頭,把原要放上沙發的吉他揹回肩上,望了眼看似是通向陽台的玻璃門,跟著走往門邊。

  姬琉一把拉開透著夕日暖色的門,探出頭對外叫喊:「阿一!」

  「啊?」

  門外傳來一聲混了詫異情緒的低沉男聲,還有一絲刺鼻的氣味竄入鼻腔。唔!是菸味……儘管這味道讓可爍不太適應,她也只是不失儀態地顰了下眉後嘗試憋氣,與姬琉一同探往外頭。

  倚在陽台欄邊的是個相當修長的身影,那男人穿著合身的藏藍襯衫與剪裁偏窄的米灰九分褲,一手持著手機、一手捻著香菸,滿臉狀況外地與大聲嚷嚷自己名字的姬琉對視,而當他發現灰色捲髮後還有個小身影探出頭時,迅即將手裡的菸熄於護欄上的器皿,隨手撥散繚繞身邊的白煙。

  「I'll call you back。」低啞的男嗓向話筒另一端說道,繼而按下結束通話鍵,將手機收入口袋內,表情無奈地捏了捏後頸,「唉姬琉,不要在我抽菸的時候開門啊,真是的……」

  「那你就不要抽啊!」她回以頗為霸道的說辭,聳聳肩,「是客戶嗎?還有亞樹(あき)去哪了?」比了個聲筒的手勢在耳邊擺動。

  「亞樹去見客戶交案,今天應該不回來了,」男人回以同樣的手勢在胸前晃了晃,「是朋友啦,我晚點要去見一個朋友。」

  「又要去約會?你真的很花心吶。」

  「什麼叫又要?我哪來那麼多會可以約……唉。」他在短時間內嘆了第二口氣,隨後將視線越過令自己頭疼不已的女子,與後方的嬌小人兒相望,「妳好啊,是姬琉的朋友嗎?剛才真抱歉,害妳聞到菸味了對吧?」他朝對方苦笑一番。

  「不會,沒關係的。」可爍搖搖頭,定睛端詳身材高大的男性,那人所面之處正好是晚霞漸沒入地平線的方位,橙紅的光將男人本就偏淺的眼瞳暈染為珀色,金屬耳環也反耀著餘暉的色澤。剃平的兩鬢上是俐落抓向右側旁分的褐髮,他的鼻下與下顎蓄有細短的鬍,在夕日下可看出是與髮色相同的淡褐色。

  她不自覺在那人看似立體、卻又明顯是東方面孔的五官上游神,總覺得對這目測應有三十來歲的男人莫名似曾相識。

  「哎呀,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好了,」男人臉上浮現與歲數不相襯的童稚笑靨,接著道:「我叫有島一,可以叫我阿一就好,妳呢?小朋友?」

  可爍眨了眨眼,她聽過這個名字,倏地回想起某部電影末段的工作人員名單以及曾看過的訪談記錄。

  「阿一,真的假的?你連這樣的小女生都要出手?」

  「什……!喂!妳不要害妳朋友誤會啊!」

  「那、那個……」

  怯生生的聲音卡在兩人的鬥嘴之間,他們同時看向後方揹著麻褐吉他袋的女孩。

  「請問、您就是那位有島一……配樂師有島先生嗎?」

  可爍早有料想音咲市會是個箇中好手的聚集處,她在來此之前也曾幻想自己會遇上什麼樣的大人物,但她可從來沒想過會在這遇上景仰已久的音樂家。

  看著影像中的人物在不到幾步的距離向自己頷首嘻笑,她不自覺對此刻的真實性感到匪夷所思。

  室外的氣溫已下降不少,天色也逐漸黯淡,他們很快便從陽台回到屋內。三人坐於廳內擺放背包的沙發上,由於兩人好奇的提問,他們開始傾聽可爍說著她因為喜愛音樂而從台灣遠渡來此的故事,但談話卻因有島一的手機響起而暫時中斷。

  「來,這杯給妳。」姬琉端來兩杯沉浮彩色棉花糖的可可,一杯遞給可爍,自己拿著另一杯在她身旁坐下。

  「謝謝您!」小心翼翼地接過馬克杯,她對身側的女子漾起燦笑。

  「唉呦,就說不用敬語了嘛!妳這孩子也太老實啦!」親暱地摸了摸栗棕色的短髮,姬琉越發覺得這女孩實在挺討人喜歡的。

  對面的房門傳來門把轉動的聲音,她們同時抬眸,望見高大的身影走出辦公室,順手將門帶上,「抱歉啊,客人的電話我一定得接。」流露歉意地攤手,他坐回女孩斜對角的位子,「我們說到哪了?」

  「你有夠慢的!」啜了一口可可,姬琉癟嘴抱怨,「說到這孩子想做音樂就從台灣衝來了,真好啊!年輕就是熱血的本錢呢——」又飲了一小口,她老氣橫秋地說著。

  「是啦,妳確實也不年輕了——啊痛!」

  阿一輕撫被用力掐擰的大腿,可憐兮兮地瞟了眼噘起嘴的姬琉,馬上別開視線,看向可爍,試圖無視惡狠狠的目光,「妳跟家人報過平安了嗎?妳一個女孩子出來旅行他們會擔心的吧?」望著對方的眼神突然多了些欽佩,他補充道:「以一個國中生來說妳真的很勇敢啊!」

  國中生?

  儘管這是早已聽聞好幾回的誤會,可爍仍著急地想張口解釋,卻被一旁的姬琉搶先道:「什麼國中生?阿一你這樣對女生很失禮欸!這孩子怎麼看都是高中生好嗎?」

  「唔、不是的!我……」看著面前的男女又蓄勢待發要爭辯的模樣,可爍稍微加大音量,一臉喪氣地開口:「我已經20歲了啦……!我是大學生了……」

  兩道詫異的目光隨即投來,總是被人當成孩子看待的可爍此刻更沮喪地暗自下定日後一定要勤勞上妝,藉此讓她的外觀能更成熟一些。

  「很、很好啊!娃娃臉可是女人夢寐以求的喔!」被女孩表露無遺的消沉心思影響,姬琉有些不知所措地乾笑幾聲,「對啦!這孩子是我找來的小幫手!我想請她幫我錄吉他的部分!」於是拉了拉隔壁男人的衣袖,趕緊開啟別的話題速速帶過。

  「妳不是要找亞樹嗎?」阿一挑高眉毛,似乎對姬琉的話頗為訝異,「不對,妳已經叫他幫妳錄完了吧?」

  「是錄完了啊,可是我不要亞樹了,這孩子的風格更符合我的曲子!」她想起在公園湊巧聽見的樂聲,興奮地牽起女孩的手,朝她彎起如視珍寶的溺愛笑顏,再以手肘推擠身旁的男人,慫恿道:「阿一,你一定要聽聽她的演奏!我超喜歡的!」

  鮮少聽見他人這麼率真地稱讚自己,可爍雖開心,更多的卻是難為情,她抱著吉他,羞赧地垂下眼,也不知道該對這樣的讚賞回以什麼才好。

  「亞樹如果聽見妳說了這種不負責的話他一定會大爆炸,」無奈地嘆道,阿一為此沒轍地頻頻搖首,「不過聽妳這樣講害我很好奇啊——對啦,我還沒問妳的名字呢?」與斜前方的女孩對視,他略勾一弧饒富興致的笑。

「請、請叫我Joy吧⋯⋯」一股緊張感在作祟,她對於採訪畫面中的人物活脫脫在眼前和自己交談這點仍是不敢置信,連和有島一相望都有些不自在。

「Joy嗎?很適合妳呢,」柔和地笑道,面容上少許歲月的紋痕更凸顯這名男人沈穩的氣質,「不過妳是台灣人吧?那妳的中文名字呢?方便告訴我嗎?」他將手肘倚著大腿,蓄了短鬍的下巴則由大掌撐著,面帶和藹的笑凝視女孩。

「中文名字的話⋯⋯」她對於這問題頗為意外,心想有沒有需要以日文的拼讀法來道出自己的名,但不知該如何拆解名字的她只好做罷,彆口地道:「那個,我叫喬可爍。」

男人頷首,側頭想了想,忽地對女孩燦然一笑,「——Giocoso?像孩子一樣快樂玩耍是嗎?」落下一詞義文的術語,他淺淺一笑,「真不錯呢,是個好名字。」

  可爍先是傻愣著回望那張笑吟吟的面容,才瞬間刷紅了臉,「唔……那個、謝謝您!」關於自己的名字與音樂術語的諧音,若不是她主動和人說起,幾乎沒人會發現母親這份小巧思,連續被兩人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誇讚,讓她慌亂地想著除了道謝到底還能向他們回饋哪些話語。

  「天啊……」介於男人與女孩之間的姬琉無保留地露出厭惡神情,蹙眉瞪視被女孩的嬌羞逗樂的男人,「你是人渣嗎?人家才20歲欸,你一個快四十的大叔是在想什麼?」她馬上摟住一臉不明所以的可爍,以相當鄙視的眼神斜睨口中的人渣。

  「……妳是不是很希望這孩子討厭我啊?」對於眼前的景況無可奈何,他將臉埋入寬大的手掌,嘆出這一小時內的第三口氣,抹了下臉後,旋即起身,向沙發上的兩位女性道:「我們去樂器房好了,Joy,我能聽聽妳的演奏嗎?」

  姬琉雖然也跟著站起,卻對著朝樓梯間走去的阿一喊道:「幹嘛不在這邊聽就好?」然而當站於樓梯對面房門的人回以她一副如頑童準備開始玩樂的笑臉時,她也跟著漾起起相似的面容,一把勾住可爍纖瘦的胳臂,「來吧!我們也過去!」

  可爍順從對方的拉力起身,不解地將吉他揹上肩,本是乖乖被牽著走往已開了門的房間,卻又忽然想起有島一剛才的問句,有些抗拒地緩下腳步,「那個、田口小姐,我等一下是要彈吉他給有島先生聽嗎?」所以我要在仰慕的音樂人面前彈琴嗎?光是這個想法便足以讓可爍腦海一片空白,眼裡充盡顯見的倉皇。

  「不用緊張啦,他就只是個有名一點的大叔嘛!」看穿那份緊張兮兮的心境,姬琉溫柔地垂眼望著矮自己快一個個頭的嬌小身軀,伸手拍了拍纖窄的肩膀,「還有,下次不直接叫我姬琉我就不理妳了喔!」輕點女孩的鼻頭,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繼續將人兒牽進門內。

  兩人口裡的樂器房和可爍想像中有些落差,不是狹小的房間放了台直立鋼琴,而是個可說寬敞的空間內設有一組爵士鼓與平台式的琴,角落整齊收納著折椅、譜架與音箱。率先進到裏頭的有島一正坐於鋼琴前,恣意地在琴鍵上敲響幾聲單音。

  「請坐、請坐,」他用視線指向已先準備好、在鋼琴旁的兩張折椅,咧嘴對可爍笑道:「我有這個榮幸和妳合奏一曲嗎?」 

  對於事態的走向愈來愈不明白,她眨眨眼,將吉他抱於胸前,顫顫地坐在男人身旁的椅上,「請問、是跟鋼琴嗎?」她刻意不說出「是跟有島先生嗎」此類會讓她更加緊張的話,擔憂會讓對方等候太久,儘管心態還沒調整好,她仍是倉促地將麻色布套橫擺腿上,立即滑開拉鍊準備。

  「沒錯,妳先調音吧,也可以先練習一下啦!慢慢來,」骨節分明的十指在琴鍵上隨意遊走,落下了輕鬆自若的旋律,「之前有跟鋼琴搭過嗎?哎呀,反正想到要彈什麼的時候再彈就好,放鬆一點。」他對舉止看似發慌無措的女孩微笑,如同協助她紓壓般,指下的樂音綿柔且悠緩,好似暖流,悄然地輕裹這個空間。

  點頭允諾了聲,她細聽耳邊輕柔的音律,一面調整琴弦,紊亂的思緒似乎因手邊熟稔的動作而寬下心,讓逐一清晰的腦袋開始思慮該選擇哪一首樂曲。

另一邊,當女孩認真調音時,阿一沒有漏看琴弦上小小躍動的銀輝,他先是驚喜地和一旁的姬琉交換神色,點按琴鍵的長指逐一收力,力道拿捏得相當巧妙,專心選曲的女孩甚至沒察覺漸漸削弱的樂聲。

  各種型態的曲子一首接著一首掠過,可爍不斷琢磨到底該擇以何首,掌握諸多風格的她此時反而深陷苦思,過多的訊息量使她難以抉擇最合乎現狀的,於是如同揣測地輕彈幾個音符,探求藏於邊角的某段旋律,她的音符們漸漸趨向完整,挪塔也從最初的飄盪不定到徐徐地固著身側,靜候指尖的一舉一動。

依然設想是練習時間的吉他手壓根兒沒意識到旁邊按動琴鍵的人已開始關注自己的樂聲,那人嘴邊挾帶一絲樂趣甚高的笑,悄聲地對著與吉他相稱的和弦,觸動白鍵的指腹加了點力道,引得只沉於吉他聲的人兒猛地抬頭,可爍雖然沒有停下彈奏,卻詫異不已地望向不知何時加入伴奏的有島,後者則給予她鼓勵的微笑,或許是受到溫柔笑靨的鼓舞,刷動琴弦的素手堅定了些,彈出心底早已成形的樂句。

  銀白的光流粲然乍現,猶若陽光下的波光粼粼,流淌於奏著音樂的兩人之間,那光耀得從容自在,可爍已在鋼琴精到的和聲下放開拘束,但仍會在意地頻頻向琴鍵上的指頭望去。

  他能感受到還有些舉棋不定的目光,於是將落在琴上的動作誇大化,包括身體的擺動也是,他對上那雙還帶著稚氣的雙瞳,以不變的笑顏回應,柔和的淺褐瞳仁指引著對方變化琴弦上的指法,極明顯的漸弱與漸強,他正如令人安心的指揮般,引領、卻不多干涉地給予逐步上手的吉他最合宜的伴聲。

  可爍能感覺到鋼琴的每一個聲響、每一個轉折,儘管都做得顯然,卻不會令她措手不及——有島先生在配合我。對上他一貫的自若微笑,心已不在繃緊的可爍也笑著回應,怡然自得地將她所想的一切俱現至吉他上,挪塔也由於愈是自信的琴聲堆疊得更加炫目,在樂聲飄揚的空間隨心竄流、繚轉,與窗外的夜色攪和,儼如晚夜的星斗瀠洄而成的瀅瀅星河。

  她越來越沉浸這一切,原先小心翼翼注意對方的眼神已被默契相視的微笑取代,她放心地讓鋼琴導引自己,回應淺褐雙眼一次又一次帶著笑意的嘉勉或指示,男人的琴聲既寬和又溫厚,好像不論什麼樣的樂聲都能將之輕柔地捧起,她甚至覺得對方似乎連自己的吸吐都能一一掌握,對他更是敬佩的同時,也更醉心於兩人的合奏。

  又彈奏了一次主要旋律,她想以此作為最後的橋段,緊緊相隨的琴聲也感知到了,配合著可爍漸漸增強音量,彷彿已經演練這回好幾遍似的,完美地同步劃上樂曲的終止線。

  繚繞周圍的挪塔都還未盡數消失,姬琉便已激動地起身抱往可爍,溺愛地搔著對方蓬軟的短髮,「天啊!妳真的超棒的!對吧阿一?我就說一定要聽聽看了嘛!」

  「不是的!是有島先生太厲害了!」居然連演奏都這麼上手……!脫離姬琉引人窒息般的擁抱,她邊收吉他邊驚佩地望著從鋼琴前站起的修長身影。

「哎呀——這個城市鋼琴彈得比我好的人可多了,對自己有自信一點啦!妳的演奏很棒,果然是奏者啊,完全能感受到妳的情緒喔!」朝還在為合奏面露激昂神情的可爍看了眼,他回予很是讚賞的肯定笑容,將琴蓋蓋下,咧嘴問道:「妳會作曲嗎?妳好像不怎麼怕這種即興的演奏?」

  「才沒有不怕,其實很緊張的,」朝對方害羞地乾笑幾聲,又自信地點點頭,不過表情流露著謙虛,「我會,在台灣的時候有跟朋友組創作樂團。」

  正想張口說些什麼,姬琉卻先對阿一道:「我想請Joy明天幫我錄吉他,可以先讓她住這一晚嗎?我會陪她一起的!」一直對男人滿是輕蔑神色的她此刻卻眼巴巴地盯著對方看,語氣滿是央求。

  「妳下一句一定是要我明天幫妳們錄對吧?是、是!有空的話我就幫啦,」阿一沒好氣地嘖了聲,先對可爍淺笑了下,再正色對姬琉道:「她當然可以住這,只是妳不能灌人家酒!」

  有些懷疑自己聽到的,可爍瞄了眼一副虧心事被逮到在裝傻賣笑的女子與百般無奈的男子。

  「Joy,妳有打算在音咲市住下來嗎?」垂眸看了眼腕上的鋼錶,阿一柔聲向已將吉他收納好、跟著起身的可爍。

  對於這提問點點頭,儘管她現下不但無著落之處還是個無所事事的旅人,她不禁在心裡為如此的現實面大嘆一口氣。

  「妳喜歡配樂或作曲嗎?」

  「嗯!非常喜歡。」

  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她才發現對方的問題似乎別有玄機,遂瞠著大眼看向男人滿意的笑容與女子喜忡忡地看看她的老闆再衝著自己燦笑的模樣。

  「是這樣的,我們有個同事最近工作量有點超負荷,我想請妳來做助理替他分擔一下,妳願意嗎——啊!妳先考慮看看好了,明天再回答我也行,」他又瞥了眼手錶,從臉色看來似乎有些不妙,於是阿一大步走往門邊,急忙地扭開門把,回身對可爍笑了笑,匆匆說著:「抱歉啊!我現在有點趕時間!總之我們明天見啊!」

  半闔的門忽地又開啟,他露出半身對姬琉叮嚀道:「姬琉,絕對不准灌酒!」才甘願將門關上,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旋即又是一片寂靜。

  「嘖,真的是個囉嗦的大叔,」姬琉朝關上的房門吐舌,又喜孜孜地輕拍可爍的肩膀,「太好啦!要跟Joy變同事囉!來,妳吉他先放著,我帶妳去認識我們工作室!」她將吉他從還有些呆然的可爍身上拿下,小心翼翼地放置牆邊。

  「……同事?」愣了半晌才終於吐出這問句,她覺得自己需要個一時半會兒來消化今天發生的所有,她甚至還在不斷回想合奏結束後有島先生到底和自己說了什麼。

  可爍發覺手背傳來溫暖的柔軟觸感,是姬琉正輕柔地牽起自己,她抬眼,對上一張美艷的甜笑。

  「歡迎來到a tempo!」

  反射性地彎勾起嘴角回應,她卻忍不住暗想著:

  這真的是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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