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帽客篇章之參(終)
- 企劃創作
- Jun 4,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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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Jun 11, 2018
他最終決定將那晚得來的畫卷告知其主,白花。 那一夜過後,浦桅與湯進平各有要事需至江淵一趟,兩人早早離開天南城,雇車直往幽山,浦桅將畫卷和翡翠林的情報回給主子待命幽山的手下,卷軸則由自己攜帶,同湯進平找了船家,一齊乘著水路向東駛。 一路氣象極佳,加上順滾滾江水而行,他們不消五日即抵達江陰,兩人在城中用餐時聽聞翡翠林為了前幾日樓外樓的不歡而散,竟打算渡江和南方流派宣戰,淨清道也因此號召各路好手匯聚江陰,欲先一步北行,不讓北方人稱了心。至於邊飲酒邊聽鄰桌討論的師兄弟倆,只將此事當自娛的下酒菜,畢竟二人所屬的滄浪旗從不以正派自居,所謂「正派」一詞,他們聽來反倒假鬼假怪,湯進平更把酒笑道:「好啊!那些毛大褂挺好的嘛!那什麼作夢宮的啦、自道清高的啦!給毛大褂們來熱鬧熱鬧,教他們還敢不敢擺架子高高在上!哈哈哈哈!」當然,浦桅也在師兄差點和旁桌打起來時賣著笑將其拐出食樓外。 本該就此返舟,接續順江東行的二人卻因為一名自稱白花所派的使者而有了些更動。 浦桅手持使者交予的信件,一行一行掃視,突然眉頭微蹙,將信揉成團,以火石點燃,確認紙團燒為灰燼後,扭首向候於船邊的二師兄道:「平哥,你先去江臨,我得留在這。」 「幹嘛?那不男不女又要你做什麼了?」湯進平素來對浦桅的上級很是厭惡,一見到那自稱白花所派的漢子時就板起一張臭臉。 「那不男不女的讓我去賣淨清道人情,我得留在這和那些『正派』分子一起過江打毛大褂啦,可真榮幸。」浦桅雙手一攤,嘴上說得輕鬆,心裡卻猜不透主子用意,暗想:白花分明與淨清道沒太大交情,最近也沒什麼相關交易,此行肯定不是衝著淨清道的面……嘖,這種另帶保留的指示多半是要我涉險,再多加提防吧。 早已習慣白花迂迴的下令模式,他在江邊與湯進平分別,慢步行回江陰的路上不斷思索指令的居心為何,腦內算盡各種自己被逼至險境以及該如何應對的臆測,但或許是連日久違地與家鄉熟人盡情談笑,這回他算得不夠精。 他漏了懷裡那幅畫卷。 * 江陰的街況沒有南夏其他鎮市富饒,流竄巷弄的丐子比比皆是,隨便拐個彎就能遇上行乞的。浦桅長年遊歷各鎮,然不常造訪此地,先不論這荒城滿足不了他吃喝嫖賭的嗜好,最令他厭煩的莫過那些藏匿暗處、防不慎防的扒手小賊們,明明他在江陰還待不滿三天,遭打劫的次數卻已遠超三十。 浦桅剛從一間小酒鋪返回煤煙井,路上順手逮了個癡心妄想懷中盤纏的小丐,他其實算不上暴戾分子,應該說,他並不會閒來無事地動用蠻力,但幾天下來被迫與眾多亂懷一腔熱血的「正派」人士行動又天天被三流伎倆劫財,他煩悶至極,也不管那小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在哀苦的求饒聲中折斷了那條枯瘦前臂。 然而他的心情並未好轉,想來或許是犯菸癮的緣故,便打著略帶酒氣的呵欠,心不在焉地經過幾名於他眼裡是「不知哪個流派、總之一臉『正』氣凜然的丑角們」,途中還被兩三個群體側目,卻也不慍不火地一一回以微笑,悠悠晃入周邊樹林。 此刻正好無風,叢亂枝椏栓錮微弱氣流,猶如覆下一面紗帳,林中悶熱無比,但少了繁葉的窸窣躁動,夏夜蛐蛐齊鳴聽來格外響亮。浦桅隨意倚了棵樹,叼起煙桿,以打火石在煙頭磕碰著,嚓嚓幾聲,白煙輕攀,他將管中的氣體吸入肺,朝空中吐出一團雲霧。 對比外頭紮營處的談笑風生,他獨匿樹叢的高大身影顯得寂寥孤僻,獨行慣了的他並不排斥這靜謐,況且幾日混於群雄中也是獨來獨往,誰叫他所屬的門派在以淨清道為首的號召下簡直少到稀有,加上自認目前身於此僅因上級指派,他沒多大興致與義俠們客套,兀自倚樹吞吐雲煙再想著那些認出他流派身分而面露警戒的臉孔算是近日的有趣之最了。 草絲已燃盡,他將紅豔的瑪瑙吸嘴抽離唇間,隨手在後方粗幹磕出草末,收起煙桿,忽地張口:「勞費五位尊駕久候,得讓在下悠閒片刻,若有要事,不妨下來一談?」 林中只有吵雜不一的蟲鳴和著他的低嗓,浦桅淺淺一笑,欲伸手按上刀柄。 霎那間,在大掌將碰上握柄之際,五道黑影瞬即落下,五人整齊劃一地抽出利劍,刃端紛紛指向浦桅要穴,他們一舉一動像受過嚴謹訓練,除了速度極快,五人間的默契更是難得,出招一致如連心,外加從樹梢躍下起,沒有一人弄出半點聲響,著實展現他們的深厚功力。 歸功風止之靜,剛燃菸時浦桅便察覺頂上若有似無的氣息,若不是當前無颯颯聲干擾,他是無法發覺的,如此了得的輕功,令他腦裡乍現天南的黑衣屍首,但他很快將這念頭化去,先故作未覺地抽著菸,實則凝神窺探梢間來客,待他算清人數,便半挑釁地搭話,誰知這些人卻不動聲色,於是他實施第二步,藉由伏刀來暗示頭頂的人們自己即將動武,此舉果然迎來五人的現身。 原來如此,終於弄明白了。浦桅又想起那晚縱身跳下屋簷的黑衣人,眼前的五人正扮得和那勁裝大體全然一個樣,他立刻聯想到懷裡的畫卷,思緒最後連上主子笑吟吟的嘴臉,隨即了悟幾天以來不斷思酌的疑問,得出結論:他被自己的上級賣了。 「唉,怎麼五位尊駕火氣甚大,何須大動干戈?」浦桅的手仍懸空刀柄上,並非他不願按下或收手,只是手腕正被亮晃的劍鋒牢牢對著,進退不得,「敢問尊駕們有何貴幹?」他和顏悅色地問道,完全不像被五把利劍指住要害的人。 於他正前方、以劍抵準喉頭的帷帽客眼色一凜,隨即掏出一面直刻「黑豕」字樣的銅鑄令牌,低聲喝道:「莫出聲響,若你心繫南夏,將芙蘭卷交予我輩,朝廷自然不會繼續為難追逼。」 這五個果然是為畫卷而來。浦桅面不改色,掛著同一抹笑,甚至緩緩靠上樹幹,姿態慵懶,似乎想表達他不帶敵意,卻笑道:「唉喲!原來五位是官爺爺啊!不得了,姓浦的今回赴江陰可值了,不但能添一筆同淨清道並肩作戰的偉業,還能跟朝廷攀上關係,不得了、不得了!」眼見五名帽客不為言語所動,他便嶄露更加粲然的笑意,視線滑過頷下長劍,直視帽影中的堅毅雙目,「至於官老爺道的芙蘭卷呢,在下見識淺薄,從沒聽過,還望大爺指點此卷為何物。」 「少裝瘋賣傻,若不立即交出,你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帽客神色不變,卻將劍端再推前,幾乎要刺上黝色的頸部。 「哎!又動手!您們官人做事都這般粗暴?」浦桅輕笑幾聲,再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哀聲歎道:「好吧,官爺爺們經不起玩笑,在下少裝一些便是,但五位劍術了得,在下一動定被扎成蜂窩,要怎麼帶官爺爺們去藏卷處呢?」 帽客口中的芙蘭卷當然在浦桅身上,至於對方信不信倒無妨,他心底算盤打得是五把劍尖挪動的一刻,只消這一刻,他就能甩出為了應對險境而藏於臂甲的飛針。他無意願交出畫卷,也不謂什麼大義,單純想及這幾人莫許是得了白花情資才找上門來,就足以打消他就範的心念。 「那卷不在你身上?」做首的黑衣人果真不信,依然平舉劍刃,毫不鬆懈。 「官老爺若信不過,請儘管搜身吧!在下雖粗鄙之人,言而有信卻有十分擔保。」他聳聳肩,裝得問之無愧,但早已將心緒專注身前的五劍,靜候劍鋒移動的瞬間。 帽客一時拿不下主意,緊盯浦桅的細眼好一會兒,才速速瞥了餘下四名夥伴,打算張口發令,周遭卻驀地沙沙響動,五人屏氣戒備,五口劍則絲毫不動。 伴隨撲簌大響,只見好幾名翡翠林人自灌叢衝出,帽客們依舊整齊地快速回身,各自劍朝來意不善的不速之客,以突發狀況而言,他們的反應確實默契絕佳、訓練有素,卻不慎漏掉換上一絲陰笑的浦桅。 粗臂一揮,護甲下的飛針刺入右方黑衣人腿間委中穴,那人忽地右腿麻軟,單膝跪地,浦桅立即朝右手缺口衝刺,卻覺左腹一涼,原來是剛才為首的帽客發現後方騷動,氣勢洶湧地轉身揮劍,縱然只劃破衣角,竟也碰巧讓浦桅暗藏的芙蘭卷硬生生落地。 大大咋舌一聲,他也不管翡翠林早已衝上前與其他朝廷使者纏鬥,只管伸掌劈向帽客之首突刺心口的劍面,他的掌側被凌厲劍氣劃傷,幾滴血珠墜上改道的劍,利鋒直直沒入浦桅脇下幹木,遂捉緊機會,抬腿向帽客腰際掃去,趁著眼前人身子一歪,連忙俯身撈拾畫卷,不料他連碰都沒碰到,便覺背後一擊猛烈刀氣狠狠砍來,不得放棄卷軸,抄起鐵拐,側身抵禦。 鏗鏘聲大作,將大刀砍上拐棍的是一名殺氣騰騰的翡翠林人,浦桅只感不解,他行頭可沒分毫黑衣人的模樣,怎麼也成攻擊目標了?眼見此人勢頭不減,更不斷加重力道,像殺紅眼似的,他憶起於天南城茶館輕蠕雙唇的翡翠林壯漢悄道:就宰了吧,是了,這翡翠林的想宰了我好滅口—— 哪能這麼輕易讓你滅了?他笑出聲,猛地發力架開對方,那雙前一刻還從容的珀眼突然閃爍兇光,卻稍縱即逝,以拐對刀,使氣力比連拚幾回,隨即咧嘴一笑,手握拐上短柄,反手側擊翡翠林漢子持刀的右臂,可那漢子也精妙地扭轉腰桿,雙手握刀橫起,擋住拐棍重擊。 浦桅早揣一枚錢鏢於掌心,見到漢子以兩手握柄,趁勢出鏢,直搗對方右肩,那人低聲怒吼,向後騰一大步,重整姿勢欲再狠劈前衝,但大刀才半舉空中,兩人間炸出一聲巨響,硝煙自拐末裊裊竄升,那漢子瞠大雙目,左胯鮮血如注,濃郁血色蝕盡他的左腿。 「你……你……這廝、這廝有火器!」那大漢不愧體壯,縱使中彈藥又熱血瀝滿地,還咬牙將刀插入土中支撐,向同夥嘶聲叫喊。 就算他不吼,偌大鎗聲也已高調引來其他黨羽關注,浦桅很清楚使了火鎗必會受圍剿,但他圖的是這些北方蠻族為彈響驚惶,好讓他有空隙撲往仍晾在地的芙蘭卷,可是在他想俯衝而去時,一名帽客搶先撿起,其他四名見了一齊交換眼色,各自施展矯健輕功,分別飛躍不同方位,隱沒沉浸夜色的蒼鬱。 「該死!」忍不住罵道,他看準攜走卷軸的使者,閃開一道道劈來的北夏刀法,跟著奔入蒼叢,途中使起門派如鬼魅幢幢的步法,一下跳上葉梢一下急奔林間,為的是擾亂翡翠林追兵,讓他們不得辨清自己的位置。 但無論聲東擊西得再好,他卻完全丟失掠奪芙蘭卷的帷帽客蹤跡,向著先前還能捉到氣息的方向奔走一陣,猛然急煞止步,腳下的破舊草鞋差點因強勁阻力被磨得分崩離析。 他靜立林中,耳邊充盈壓不下的細碎喘息和終於響起的瑟瑟風聲。 這幾日累積的焦躁在此刻達到高峰,浦桅調整內息,速速平復紊亂呼吸,但心裡仍亂得鬱悶,近期的不順歷歷在目,他決定將源頭歸咎那夜拾獲的畫卷,再做個小小轉折,最後撇往那日在幽山的錯誤決定,不免冷笑一聲,盤算著日後不論遇到什麼狀況都要慎重思量再考慮是否告知白花。 「不走運啊。」他喃喃道,瞥了眼右掌血痕、被劃破的衣裳和應是在追緝帷帽客前遭翡翠林砍傷的左臂,露骨地表態不悅,不斷碎念「不走運」,欲將手裡的鐵拐繫回腰間。 不遠處的樹林倏地窸窣晃曳,看來是翡翠林追趕而來,不過從聲響判斷,似乎只有一人。浦桅側首凝望聲音漸漸逼近的方向,不藏也不跑,反而一派輕鬆的搖動手腕、轉起拐子,那張填滿煩躁的面容不知何時掛回慣有的笑,但嘴角笑意沒了平日的斯文,添了幾分罕見的狂傲。 「看在我如此不走運的份上,嗯,便這麼辦吧,」他止住轉動的拐,牢牢握實,清風撩動墨黑碎髮,髮下的淡色眸子不再強壓殺意,澄亮細目兇狠如即將撲殺獵物的猛禽,卻又十分突兀地開懷咧笑,「便見幾個殺幾個吧!」 不等敵方亮相,他高高躍起,舉棍朝著那人頭頂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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