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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二∥浦津

  • Writer: 企劃創作
    企劃創作
  • Aug 3, 2018
  • 4 min 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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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剩兩次。」


  他垂斂眼眸,細眼笑彎得快見不著縫中珀色,略為深邃的和樂臉蛋罩覆茫茫,咧笑的口咬嚼血塊似的瑪瑙煙嘴,吸附月暉的銅製煙鍋緩冒白縷,帶有弧度的嘴邊傾洩滾滾煙團,竄流暗夜。


  浦桅跨坐著,身下是具袒露的胸膛,是男人的胸脯,肉色畫布草撇零亂血痕,深可見骨,肉布淌溢紅墨,浸得男人的衣衫、施虐者的帛褲與腿巾,皆是腥紅。


  夜裡的草枝有露珠晶瑩,林裡的草地濕潤,卻,不知是由露或紅所潤。


  他揚眉瞅視奄奄一息、因痛毆而腫脹的容貌,對眼瞼顫動的緊閉雙目嗤笑,緩緩取下煙桿,一口白霧噴吐,冒燃熱氣的銅鍋輕觸肉上皮下的開口。


  閉闔的眼驀地彈睜,伴隨近乎狂顛的哀嚎,男人疼得泛淚,他想動,想起身,但他的手腳被刺針貫穿,宛若遭地樁釘牢,動彈不得。


  男人也沒那個氣力。


  「別浪費時間了,」他能感受到胯下糊爛的血肉泛起痙攣,悠哉地抽了口菸,「剩下的人在哪?」沾染腥黏的銅鍋煙縷靄靄。


  呼出的薄霧貼合了那臉慘白,交融,又化散,只剩得一張扭曲面貌。


  「狗雜種、你……狗娘養的——!」


  皮又開。匕首給肉布最長的紅線添綴分支,輕輕緩緩地,沉沉地添著、刻著,肉綻。那布團可紅得,早看不出漫流的黏稠紅色出自哪道開口,只能以色澤來辨別紅液的新鮮度。


  嘶嚎不歇,就算刀鋒早已遠離肉身,與涓游上軀的膩紅一樣,不止。


  「剩一次。」


  浦桅毫無笑意地溫和笑著。


  他原想叼回煙桿,卻頓了頓,又一次緩慢地將熱鍋下探,只見嘶聲打住,無完膚的肉軀試圖掙扎,如翻覆的斷腳蠕蟲,凝結汗與血的面色慘然,發白的唇瑟瑟抖動,男人顫著搖首,一遍又一遍,像在哀求。


  銅鍋沒有碰及皮肉,停在胸口的腥糊上,他嘲弄似地揚高嘴角,壓低聲音道:「是您先背叛他的,小姪……只是奉命行事,」他改作跪姿,把煙桿放到一邊,用他秀雅的華裳抹拭利刃,紅稠從刀口攀抓他的衣,「您不從實交代,那些人會死得更慘。」


  話一落,憎憤浪湧,歪曲的顏容瞠大雙目,垂死的眼裡有兩輪倒彎月牙,無血色的嘴哆嗦著張闔。


  「你……喪心病狂的……你、替那惡鬼賣命、也遲早、遲早……不得、好……」


  肉團不規律地起伏,時高時低,腥熱的紅不斷衝冒,浦桅垂眸凝視蒼唇蠕動,靜候唇間有無吐露他欲得的消息——沒有,所以包覆月暈的鋒芒抵住目標咽喉,單抬一臂阻隔也許會噴濺的熱液。


  橫劃。乾淨俐落,他斬斷人命。


  你會不得好死。蒼唇還能動時,不斷重複道。


  「是啊。」


  他把小刀扔開,拔起遺體四肢的鐵針,扔開,跪了半頃,望了不瞑的死目映出細目半會兒,起身,他拎起頭顱與屍身,滴滴、答答,紅色在滴墜。


  鐵銹味,一身腐朽的味道。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手中的肉塊沒有兩樣,他浴著血,祂也是,只差他仍能吸入林土的潮濕,吐出帶有菸草的熱息,或者,他沒有像祂一般身首分離,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浦桅從密林來到江水河畔,玄幕是明亮的,耀滿半圓的光、閃爍的光,晃曳潺響的廣闊大江盛載浮動粼波,夜朧下,河邊的嫩草血跡斑斑,停泊沿岸的舟船也遭玷污,他和祂先前在畔上纏鬥一陣,彌留痕跡,將由日後某一場大雨帶走。


  他先將兩手的血淋淋拋上船,舟舨撞擊兩記悶聲,他跟著踏入船中,跨過缺少顱首的身軀,可能倦了,他險些被纏綑與他相同布巾的小腿絆著,但不礙事,他俐索地鑽入小艙,拔刀劃破竹棚,流光傾瀉,他四處翻找,沒找到能替換的衣衫,便揣起幾個火藥與幾幅卷軸出艙,他這次沒被絆上,只有,不自覺與閉不闔的眼相對片刻,他跳下船。


  把盜來的物品擺妥,他隨意挑選棵彎垂的樹,折下一段枝幹,蹲踞地面,取出打火石擦磕幾回,削出的星火躍去斷枝,它們簇擁、緊緊擁抱,樹枝灼燃烈火,燒成火炬,他將之拿起,走近小舟,把水裡的錨碇丟回舟舨,單腳踩踏船尾。


  他憶起島上乾癟的老巫,想起念念有詞的祝禱,他又看了眼毛髮凌亂的頭顱,這一面見不到祂的眼,他抬首,壯臂揮動,火柱於夜空割裂一彎明弧。


  船身燃火,他使勁踢腿蹬開。


  著火的舟船飄盪,死者搭乘的扁舟任江水推送,這既是浦津某套古老的俗儀——也不是,他在心中嘲諷。


  浦津男兒的船會帶他們去的。會去上何處,浦桅至今都沒弄明白,這是島上幾個漁村耆老一代再一代地傳承,當男丁死去,他們會讓祂安躺祂的船,再填盡祂的豐功偉業,巫人念禱,人們帶祂到見不了島影的海面,點火,船便帶祂去了某處。


  他斬斷的是浦津的命,在江央熊熊烈燃的是祂的船,所以他點了火。然而,他認識船上的死屍,可不確定對方是否同為漁村出生,再說,此處沒有海。


  江河,永遠無法取代海洋。這不是那套古老,所以他覺得諷刺。


  著火的舟船還在飄盪,它順沿水流遲行,岸邊的淺亮眼睛燒得通透,安靜遠望,水上火勢旺盛,水下甚旺是火,猶如一團火球在黑暗裡爬滾,碾碎粼粼,滾得有些悲壯,他打趣想著。


  記憶中,老巫的嘴唇也是乾巴巴的,他還記得送船入海前的禱詞,他曾參與幾次,曾送走島的男兒,曾對船裡的男兒輕聲訴說島的祝福,能讓祂去到某處的島語。


  就差那麼一點,薄唇抿下,他差點要說出島的聲音,那聲音像海花、像躍騰海上的魚,似海鳥、似遞送海鹹的風,江河的盡頭是海,他則自大海來,此處只有江,但島的聲音,他沒忘過。


  他來自浦津,從沒忘過。


  浦桅沒繼續觀看,嘴角輕抬,不知又再笑些什麼愚事,他彎腰拾了一地的物品就走,探進林子,被樹叢淹沒。


  著火的舟船,終究,無法在汪洋飄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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