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雁篇∥啞雁不飛
- 企劃創作
- Jul 1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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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d: May 18,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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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步沉緩踏碾仲時,冬至將近,刮蝕海岸的鹹澀勁風凍凝血液、嚴寒徹骨,拍擊灘面的浪濤摔成碎花,零星白沫飛濺,濺了準備下水的人們一身,但他們不畏冰寒,任由海水一次次逼上腿部,好整以暇地整弄裝備。
天剛白,綣綣雲絲輕透黎光,浦津島的珊瑚灘已聚集幾名欲下海採珠的漁人,在這珍珠盛產之期是再平常不過的光景,然而,此刻卻明顯混了個怎麼看都與「平常」搭不上邊的怪異景象。
羅海燕飛也似地在沙灘上急奔。
他邊整束凌亂衣帶,邊掠過一個又一個斜睨的漁人,後腦杓的短巧小辮乘風擺盪,那雙溫和垂眼則遭懊悔佔據,他的呼吸早亂得無章,但他不敢慢下步伐。
我怎能在今日睡過頭!哎呦,糟透了!羅海燕你這大懶蛋呦!他在心中埋怨自己,腳下卻不曾怠惰,靠著輕功加乘,他包裹帛條的腳掌不受沙礫吞淹,敏捷奔躍沙面,只在身後留下極淺足印,隨風及逝。
他正向島上其中一處港澳奔走,那綴掛白令旗的港埠泊了師父的商船,羅海燕是隨他師父出航的眾多水手之一,每到揚帆日子,他們會在破曉時分匯集船塢,花上兩三個時辰整頓貨物、檢視船況,待天明得光亮時出海。而這狂奔珊瑚攤的羅海燕便是令眾人頭疼不已的遲到慣犯,他總會晚上近一時辰,但罪惡感使然,他也會極其賣力地接下各項雜事,所以水手們即使無奈,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還會在他師父面前替這少根筋的瞌睡蟲掩護。
不過今日的航前整備和以往不同,至少對羅海燕而言不同,在他飄忽至港埠的思緒中,他見了那艘熟悉的大船載浮灣澳,飄揚白旗下響盪兩把刀鋒交刃的錚錚鳴響,至於那兩個揮刀舨上的,一個是他的師父湯進慶,另一個則是久疏問候、卻再熟悉不過的寬大背影——
老天爺爺啊!拜託了!別讓我錯過師父和三哥的比試啊!
留下幾個面露古怪卻說不上多在乎的採珠漁人,小辮子青年慌張無措的疾走身影轉眼奔出了珊瑚灘。
*
作為航貿要點的浦津島有好幾處塢場供船隻停泊,這些船塢無時不缺乏幹活兒的船民,黎明整備、透早吆喝、午後歸港,或是晚間燈火,有時人多,有時人少,這幾方港埠無時不缺乏吵雜聲息。
羅海燕精瘦的雙腿邁得較先前和緩,除了他已相當接近目的地,奔走的疲勞也反蝕上身,他氣喘吁吁地走過幾個膚色黝黑的船員,縱使他生得不矮,可身形卻遠比不上周遭人壯實,不過當單薄身子與水手們擦身而過,羅海燕那副開朗笑容和大咧咧拍肩問好的模樣,似乎完全化了他與他們的外觀差異,舉手投足具備同樣的爽快豪邁。
「海燕老弟!你來得可真早!」
他回首望去,出聲叫喚的是一名正在清查貨物的船員,面對那人的揶揄譏諷,羅海燕不覺慍怒,只尷尬地伸舌,嘿嘿一笑,「天叔早!然後……那個、呃,十分抱歉!我又來遲了……」
「那算什麼!你小子的遲到也不差這一天啊!」對方大笑幾聲,遂想起什麼,望了不遠處的大型船舶一眼,「幸虧船長一早就和你那剛回島的大個兒師兄比劃起來,要不看你還不被船長訓個——」
「天叔,對不住!我先走一步啦!」
甫聽聞心心念念的比試被提起,他急忙拋下語句,面朝師父的海船,又開始拔腿狂奔,也不過跑了一會兒,他已佇立船旁,抬頭一望,邊上稀稀落落立了幾個身影,刀器錚鳴聲蟠踞耳廓,每一擊響都在他心頭重捶,他巴不得立即衝往甲板,但唯一通向船舨的木道由搬運貨品的水手紛沓,他焦急起來,來回張望,最終將目光滯留綁繫鐵錨的藤索,他沒多想,縱身一躍,攫了藤繩,像個猴兒攀著爬著,動作看似敏捷,卻也因為體力透支顯得狼狽。
羅海燕攀至船牆邊上,藤麻刺得受凍的掌發紅,他一手一手地抓握橫木,奮力撐起,讓身子半越船舷,再舉腿攀上,輕盈躍入船中,儘管沒弄響落聲,卻遭左右兩側一高一矮的男女白眼。
「三師兄都跟師父比劃多久了,你這才來?」左側的嬌小女子率先出聲,她及肩的烏髮盤上頭頂紮成小髻,潔亮額面下是對緊蹙柳眉,覆著捲翹睫羽的水靈眼瞳佈上一層微慍,直勾勾瞪睨旁人。
那小個子的師妹還在喋喋不休,羅海燕也沒要搭理,他呆愣,冷空氣在紊亂吸吐下霜凝白茫,又於他直視的前方化散。
甲板中央的主船桅還未張揚帆布,凝望天際的桅頂灼燃雲層透下的晨曦,金絨般的糊光纏綿木桿,再涓漣地潺潺而下,頃刻,一把冽色刀刃盛接了光,另一把樣貌極為相似的彎刀隨之劈來,錚地一聲,身高近七呎的青年與蓄有大鬍的矮壯男人持刀僵持,互不相讓。
「三哥他……」終於應和身旁的女子,羅海燕卻文不對題,眼尾略垂的眸子不敢將視線移開閃洌的兩把彎刃,咽了口唾沫,語帶高亢地小聲自問:「三哥這回,該不會能贏過師父?」
「啊?你還沒醒啊!」不等又翻了個大白眼的女子回應,羅海燕另一側的壯碩男性先嗤之以鼻。這人同羅海燕差不多高,膚色是與周遭船民相同的古銅色,捲起的衣袖和帛褲袒露壯實四肢,他一頭亂髮披散頸後,濃眉下的面貌生來兇惡,短雜鬍髥更讓他顯得生人勿近,「那小子是有進步,可還差得老遠!」
羅海燕微微頷首,不過仍然沒將目光分給一旁的二師兄或師妹,漆亮瞳仁只容得下兩道一揮一砍都凌厲飛速的高矮身影,他專心瞧著,將他們相對多時、卻不見絲毫倦怠的舉刀、落刀都烙上眼簾。
當他觀得正激昂,突然被二師兄一把勾住,「哎?二哥——」湯進平賊賊地瞥了眼鬥得水深火熱的師徒倆,咧笑在羅海燕耳邊窸窣低語,只見後者恍然大悟,也在對方耳畔言談,他們互換得逞的狡詐眼光,兩人像在貓膩什麼,一邊的符靜嫻全看在眼底,不過她是懶得與那二人攪和,沒好氣地瞟一眼便繼續觀戰。
刀光恍恍、惚惚,迷離難辨,只聽得利刃劃破風聲,穿破呼鳴,斬斷嘯音,那矮得只到青年頷下的虯髯壯漢揮刀速度極快,刀鋒熠爍狠戾,使刀的手法行雲流水,一下刺著、那下砍著,猶如人刀一體,他想使出何等急速,手裡的彎刀只得順服聽話。反觀人高馬大的男子,他原先還能主動劈砍幾招,可在對手不斷提升速度的情況下,他漸漸剩得橫刀接招的份兒,但他不急,綻漾興致漸昂的笑,擋格的同時不忘拉寬兩人間距,打算抓個好時機奪回出擊權。
機運就這麼來了。
挾帶曙輝的淺色瞳眸一利,看準虯髯矮漢欲變招而空出門戶的瞬間,青年前腳踏出,順勢帶上左臂,手腕緊縮,由下至上朝對手腰間砍去,但他一砍才發現,對方早已將刀鋒對準自己左脅,他來不及收刀,只見他正中師父下懷,身子將要撞上亮恍刀口——
浦桅乘著扭腰的力道上踢左腿,身前彎刀隨即被踢飛,在空中輝耀微曦半頃,鏗鏘地落至甲板,同一瞬,他也扔掉手中刃器,雙膝跪地,朝刻意握鬆刀柄的師父磕頭。
「弟子未能遵守比刀不得肉搏的規矩,是能力不足、貪生怕死,請師父原諒。」
中氣十足的低嗓一止,原本瀰漫靜默的船舨突然零星叫好起來,那是湯進慶手下幾個偷閒的水手,他忍不住皺眉,想大罵這些不知好歹的,卻想起眼前的徒兒更該罵,嚴峻目光掃向伏跪的徒弟,厲聲道:「臭崽子!我不是讓你練右手使刀,還敢用左手?是找死還是瞧不起你師父?」
「不敢,弟子是因為右手還抓不住竅門,刀術遠遠不及左使,這才用了左手,絕對不是瞧不起師父。」那伏地的寬闊身影仍低垂臉龐,雖看不清表情,也能從他真摯的聲嗓聽出他有多恭謹。
「抓不到竅門?老子好幾年前就讓你改練右使!練右手!你個王八——」
「船長啊!你說,你這徒兒今回表現如何呀?」
湯進慶的訓話被一個屌兒啷噹的船員諂笑打斷,他朝那人一瞪,忿恨咋舌,「還能如何?爛透了!一點長進都沒有!該死的,桅兒,你最好解釋解釋你這一年到底——」
「咦?奇了!倒還真像二哥說的!」
這是湯進慶第二次遭人打岔,濃黑緊蹙的眉宇下,一道自左眉劃去頰邊的刀疤本就使他面有戾色,此刻加上炙如火炬的兇光,他撇頭,朝那有些傻氣的聲源怒瞠,任誰都看得出他一副想將人生吞活剝的模樣,他一字一句地咬牙道:「海燕,你二師兄又說什麼?」
羅海燕在不經大腦脫口時早想自賞巴掌,當他一與湯進慶四目相交,更是慌得支吾其詞,偷瞥同樣滿臉慌亂的二師兄,才囁嚅著:「弟、弟子……弟子聽二師兄說,師父肯定會說三哥的刀法『爛透了』、『一點長進都沒有』……所以弟子……就同師兄打了賭……」
羅海燕歛眼,完全不敢回望師父,這使他下垂的眼尾更顯無辜,怯生生地再瞄一眼身旁回瞪過來、但也只能安分等著挨罵的湯進平,不禁深感歉疚地抿唇,忽然,眼角似乎混入某道視線,他悄悄抬眼,對上一雙澄亮珀色。
那伏著的壯實身軀已呈直挺跪姿,輪廓有些深邃的臉龐上,一雙淺瞳如月牙倒鉤,英挺鼻樑下是彎了抹嘲弄的笑,羅海燕在珊瑚攤奔走時心念的容貌,正笑咧咧地望著他。
「湯進平、羅海燕。」
「是!」
「去讓那些搬貨的停手,你們兩個,自個兒在出航前搬完!」
「是……」
湯進平瞪向眼垂頭喪氣的羅海燕,恨恨地一掌巴下師弟後腦,邊碎念邊拽過他的衣襟,踏出道盡不悅的腳步離去。離去前,被師兄蠻橫拉扯的羅海燕又悄然看往跪在師父身前的高大男人,那人已移開目光,不過他察覺到羅海燕的視線,珀眸捎來,淺淺回他一笑,目送二人離開。
不久前還有幾名水手聚集的主桅下,早在他們船長發怒時就不作聲地溜了,這兒只剩方才比劃的師徒倆與那嬌小女弟子。湯進慶以眼神示意符靜嫻離開,後者一瞧隨即乖巧點頭,正要邁步,卻被悠悠望來的珀色擒住,珀眼的主人柔笑一揚,她瞬間刷紅了臉,趕忙撇開,倉促遠離的步伐凌亂如逃夭。
「混帳東西!還笑!別作弄你師妹。」
浦桅聽聞師父的責罵,雖順從地讓視線回到湯進慶的怒容上,那副笑臉卻沒要收斂的意思,溫聲笑道:「師父可誤會了,弟子和雀兒情同兄妹,何來作弄?」
湯進慶備感不屑地嗤了一聲,瞪視面前明明跪坐著還高過自己胸口的青年,他那頭墨髮總不留心打理,短雜墨黑任海風吹拂,舞得紛亂的碎髮下,狹長鳳眼擒捉微光、泛透笑意,他這徒兒總是一副悅色,對誰都如此。
但他很清楚這崽子敦厚皮相下的滿腹壞水,遂揚了揚遭刀疤斬成兩截的粗眉,罵道:「好小子,海燕和平兒的賭局是你開的吧?剛剛幾個圍觀的王八羔子也有他們的份兒?」
「弟子不清楚,弟子和平哥不過擅自猜幾句罷了,」浦桅聳肩,見著湯進慶又想罵喝,他先一步賊笑,續道:「但弟子猜得不準,本以為師父還會說句『蠢貨』呢。」
湯進慶猛一頓,正要衝出口的「蠢貨」給硬生生擱在嘴邊,他只能吹鬍子瞪眼地死瞅那張盈盈笑靨,吞下破不了口的大罵,瞪了一時半刻,才悻悻然道:「⋯⋯呸!老子收你這崽子就是造孽!有功夫耍嘴皮還不如練練你那破刀法!」他給人這麽一氣反倒不想追究,黑灰白混雜的大鬍下啐了聲,不耐煩地擺擺手,「臭崽子,起來!反正你個王八小子跪著也跪不出什麼誠意,快先起身!」
他氣歸氣,卻總是拿這徒弟沒輒,總是如此。
叩首謝過師父,浦桅一站直身子便先至較遠的船邊拾起湯進慶的彎刀,恭敬地待師父冷哼一聲接過,才折到近處撿起他的,俐落入鞘。
「師父,弟子能否去幫師兄和海燕幾手?瞧他們怪可憐的。」浦桅身長高過船舷許多,他一往渡口看去,就能見到二師兄邊搬起木桶邊怒踹師弟兩腳,他覺得好笑,但浮現嘴角的笑意倒有些看戲的惡劣心態。
「免了,你不如趕緊去見白花,你一返島就得見他吧?」
高大徒兒回了副漫不經心的笑,曬成麥色的剽悍身子似是不懼冬寒,穿得稍嫌單薄,他上身的水色輕衫一如既往地鑲了又綴了令湯進慶看不慣的金飾金繡,簡便帛褲下纏綁與多數舟子相仿的腿巾。許多年了,他這弟子變了許多,沒變的也不少,好比那輕衣底下逐年累增的傷痕,可那帶笑的臉卻又不曾有過一道疤,至少,湯進慶還清楚這小子的脾性。
「哎,師父啊,總覺得這次回來好像少些什麼,原來是沒聽見幾聲南飛的雁啼叫啊。」
又來了,他這徒弟不願談論白花的事兒,又想胡扯轉移話題,湯進慶哼出一聲鼻息,不想讓調子被牽走,他無視,「少胡謅!誰讓你這趟回得晚,雁子早飛光了,」隨即沉下面色,低聲問道:「桅兒,不准乎弄,你得老實說,那白花今年可又有讓你遇上什麼險境?」
「沒有,師父多慮了。」浦桅淡淡回道,他靠上船牆,眼裡燃爍攀附雲邊的曙輝,像縷絲裹不住的一簇火光。
這回答完全在湯進慶意料內,他每回問話總會得來這句淡然,不禁略感頭疼地咋舌,決定換個方式逼問:「桅兒,你究竟何時才要離開那廝手下?」
先是靜默,魁梧之人抬頭,盯著已燒盡雲絲的燦陽,璀金耀了他一身,猶如一旁流淌日光的船桅,安靜地、又孤寂地聳拔船中。
「——大雁,或許沒願意飛吧?」低沉的柔嗓喃喃自語,餘光瞥見師父滿臉莫名,他笑望天際,竟讓他捕捉到一隻雁兒自遠處飛來,一隻落單的雁,「或許,他覺得北方夠暖了,他適合那兒,沒必要離開,所以他不飛。」
湯進慶聽明白了,他皺眉,想勸些什麼,卻因為吞吐片刻,讓轉過身揚起暖笑的浦桅先開口:「弟子明白師父的憂心,不過,弟子沒必要離開,您也不必操心,」他露齒一笑,像個頑皮的孩子,「弟子同那白花,都不是什麼善類。」
啞然半會兒,湯進慶咋舌,朝一邊啐下一口唾沫。
「……罷了,你快去見那廝吧!見完了趕緊回家!好好把握所剩時間……咱們這次出航約莫五至六天後回來,你再來喝幾杯,走之前記得先去和海燕問問你娘親的情況,明白嗎?」
對於這副老媽子般的叨唸,也不顧又會惹得師父暴跳如雷,浦桅嶄露顯見的嗤笑諾了一聲,抬眸,大雁漸漸南去,他還是沒能聽見啼鳴。
——時間還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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